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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人 | 朗兹曼:纪录片的导演,动作片的人生

云也退 云也退 2023-02-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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♢云也退



纪录片的导演,动作片的人生

        

柏林电影节上的朗兹曼


史上迄今最长影片《浩劫》的导演,法国人克劳德·朗兹曼,以92岁高龄在巴黎去世。说起《浩劫》,稍知电影的都听说过,围绕它的拍摄事迹,延续了影片自身带来的感动:朗兹曼耗费了11年,其中5年用于剪辑;拍摄团队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去问,去找那些与大屠杀有关的人,去触碰他们的伤口;拍摄的时候多次冒风险,有一次因为访问一名前纳粹,偷拍被发现,朗兹曼被几个人痛打,几乎没能活着回来。

 

关于剪辑过程,朗兹曼说,只有他自己一次次看、一次次都流泪的内容,他才决定保留下来。还有一个不能不讲:在《浩劫》之前,关于大屠杀的影片,最有名的应该说是阿兰·雷乃的《夜与雾》,不过《浩劫》呈现了《夜与雾》等作品都没有呈现的东西:集中营里的毒气室,进去的人无一生还,因而没有一个见证者。

 

多么不容易,这得多大的责任感和勇气?


《浩劫》


“如果说《浩劫》有结构,那就是一座坟墓的结构,这部影片就是一座坟墓,因为那些被杀掉的人没有坟墓。”这是曾亲见朗兹曼的祝凤鸣在纪念文章中写下的话。2009年,朗兹曼发表了回忆录《巴塔哥尼亚野兔》,其中有一百多页写的都是《浩劫》,解释了各种凝视的眼神,各种无法言说的时刻,各种意味深长,将观众精准地导向悲悯,并透过悲悯,进入对于死的沉思的效果。

 

此外,书中还披露了更多坎坷,例如,《浩劫》的拍摄,是1973年受以色列工党政府资助启动的,到1977年,朗兹曼还没能拿出任何成果,导致以色列一怒之下断了他的资金,闻讯后的朗兹曼一着急,掉下楼梯,还摔折了一只脚。



2017年在戛纳电影节上


对这个人肃然起敬,是很自然的。不过,接受以色列资助这个事实,在朗兹曼悲悯、勇敢的知识分子导演的形象中,重重添加了“拿了钱就把活儿干漂亮”的一笔。这也给他招来了有力的质疑,《浩劫》是不是一部被政治意图所玷污的纪录片?以色列从中得到了利益,正像历史学家什洛莫·桑德所言,《浩劫》仅仅表现了600万欧洲犹太人的苦难,可是死于大屠杀的总人数,是1100万。

 

也许,相比于为死难者发声,让死亡得到铭记,给没有坟墓的人建一座艺术的坟墓,等等感人的动机描述,朗兹曼更看重的,其实是“把活儿干漂亮”?

 

接受拍《浩劫》的任务,对朗兹曼而言是一次求之不得的机遇,如果干得漂亮,会给他以巨大的精神满足。不过有一点得指出:朗兹曼的父母是俄裔犹太人,可他父亲1900年生于巴黎,他也一样,炖久了,巴黎味道入了肉里,改变了面容,朗兹曼说他身上继承旧法兰西的遗产比犹太遗产要厚重很多。饶是如此,在法国被纳粹占领的时候,他父亲还早早地将他移出巴黎,藏到了外省。法国犹太人在那段时间惨遭搜捕,朗兹曼完全没事。



如果他受创伤深重,沉浸其中几十年,估计不能拍《浩劫》,因为心理上无法承受。相反,正因为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险,他反而跃跃欲试,觉得这个活儿刺激,非我莫属。

 

从他的回忆录来看,这个人是想到什么就去做的,因为他那么渴望用行动去填满生命的每一个时刻,哪怕冒风险。他丢掉了俄裔根系,却把自己往“战斗民族”的方向打造,驾驶飞机,滑雪,长距游泳,各种极限挑战,他都尝试。他在维希时期参加了抵抗运动,帮着偷运过军火,他曾驾驶一辆雷诺车飞过屋顶。在回忆的时候,一般人会找几个有成就感的亮点出来渲染渲染,朗兹曼则巴不得给你讲到地老天荒:某天我跟总统见了下,某天我第一次飚车到200公里,某天我去攀岩,爬着爬着手一滑……

 

他的职业是拍纪录片,可他的日子照着动作片来过。


朗兹曼在他的另一部纪录片中


他回忆的一件事,很值得讲讲:1977年8月29日,星期一,他在以色列北部的名胜小城凯撒利亚下海游泳,不慎溺水,被一位名叫约西的救生员拼死救上岸。他在书中说,就在七天前,那个周日,英国驻以色列大使也在这里溺水,援救者也是约西,但晚了一步,最后只打捞上来了大使的遗体。这个信息错了,实际上那位大使溺水是在一年前,1976年的8月28日,可他犯的这个错误却反映了他的个性:每一场遭遇都该有点戏剧性,如果没有,也要让它有。

 

他溺水不止一回,年轻的时候,他就在埃及附近溺过水。此外他撞过车,翻过船,徒步远足多次遇险,伤筋动骨不少,当然还被人打过。这都是他自己说的,一个渴望活出戏剧性的人,大概天生会有种魅力的,他说他跟这个国家的王妃、那个国家的公主认识,有过一夕之欢,你也挑不出什么毛病。

 

作为法国人,朗兹曼再吹嘘自己的艳遇,也不会落下“直男癌”的口实,他在朝鲜邂逅一名美丽的女护士,女护士当场把衣服拉下来给他看胸脯上的伤,后来他一辈子都想念她。这个传奇时刻听起来丝毫不猥琐,只会让你觉得他多么重感情。


年轻时的样子


一说《浩劫》的九个半小时,人们就会想,确实,只有时间够长才能酝酿出那种此恨绵绵的味道,导演也是不辞辛苦。但不应该忽略的是,朗兹曼是个有意追求“之最”、追求“唯一”的人。在他的众多身份中,“《浩劫》导演”之外最为耀眼的一条,就是“波伏瓦时间最长的情人”,再看回忆录,朗兹曼说得既自豪又精确:我是唯一一个跟波伏瓦结为事实上的夫妻的人。

 

朗兹曼生于1925年,结识波伏瓦时26岁,而波伏瓦44岁。世人皆知波伏瓦同萨特乃“自由情侣”,也知道他俩各自都有情人,可朗兹曼却能成为最特殊的那一个。他跟波伏瓦的关系,其他进入波伏瓦生命的男人都不可同日而语。年初的时候,耶鲁大学从他手里买下了波伏瓦写给他的一百多封情书,内中尽是赤裸裸的词句。

 

“我的宝贝,你是我第一个至爱,也是唯一一个、或许永不再有的至爱。我曾以为我永远不会说出这些话,可当我见到你,它们就自然涌了上来:我崇拜你,用我全部的身心崇拜……你是我的命运,我的永远,我的生命。”——在著作中表现得无比理性、辛辣、尖刻的波伏瓦,在信里却这么跟朗兹曼说话。


与波伏瓦、福柯等在一起的朗兹曼(最右)


这俩的关系差不多是从1952年开始的,此前,波伏瓦有个美国情人纳尔逊·阿尔格伦,到1950年代初,朗兹曼在萨特—波伏瓦主持的《现代》杂志社工作,并担任萨特的秘书,随着阿尔格伦渐渐走远,他就及时顶了上来。在信里,波伏瓦明白地讲,她跟萨特是毫无肉体关系可言的,又评说了一番阿尔格伦,说她和他在一起时,她从未真正亲密过,更从未交出过内心。

 

萨特—波伏瓦一生保持了令人羡慕的“开放式情人关系”,而当这“开放”里加入了朗兹曼,又有一封封直白热辣的书信为证,细细想来,还是蛮教人咋舌的。他们怎么承受这些呢?朗兹曼说,1952—1959年间,他们两人就是事实夫妻了,波伏瓦的身体伙伴由他担任,思想伙伴仍是萨特,工作伙伴的职能由两个男人分摊,我们不知道,他们之间有没有出现过极其不自在的时刻。可以知道的也是朗兹曼告诉我们的:他的妹妹埃弗琳,被萨特勾搭了。

 

这些书信一直被朗兹曼保留着,他主动卖给耶鲁大学的(价格未知),主因是他得知波伏瓦的养女勒崩打算出版波伏瓦的所有信件,唯独刨掉她和朗兹曼的那些,他才主动公开了这些信——他抵触勒崩的选择性记忆,不想被后人从波伏瓦的世界里删除。可是,谁又能避免“选择性XX”呢?比如,他在拍《浩劫》的时候,是不是也选择性地呈现了大屠杀呢?



九个半小时,是劳绩,是纪录,但也是口实。什洛莫·桑德就抓住了这个口实,他发问,片子为什么只反映纳粹在东欧执行的犹太人屠杀,而忽略了精致美丽的西方——例如法国发生的同样的事情?《浩劫》没有理由这样偏废,因为你有那么长的时间,应该展示完整的图景。

 

有名的影评家罗杰·艾伯特说,《浩劫》是最高贵的电影之一,它无关宣传,无关政治,而是一次见证,但2002年,以色列历史学家什洛莫·桑德写了本希伯来语著作《作为历史的电影》,其中先是举证指出《浩劫》的拍摄受了以色列政府的资助,因而是“有关宣传”的,然后,他专门说到电影对法国人行为的有意忽略:没有一个镜头表现法国人是如何出卖犹太人的。后来在《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犹太人》一书中,桑德将政府资助一事搁下不谈(毕竟太涉及个人的政治立场),而更加尖锐地指向了朗兹曼的选择性:

 

“在长达九个半小时的电影《浩劫》里,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的是,没有出现过一次从法国开来的死亡列车!也绝少提到1942年7月,当犹太儿童被送往冬季体育场的时候,‘光明之城’的大部分相对冷漠的居民,以及他们之中的那些在花神或双偶咖啡馆里消磨时光的知识分子……”


朗兹曼与奥斯威辛幸存者


这段话里所说的历史事件,是1942年7月16—17日,法国警察帮着纳粹抓捕了一万多名犹太人,包含四千多孩子,先关押在冬季体育馆暂,后送去了奥斯威辛。至于咖啡馆文人,当然就是指的波伏瓦和萨特等人,桑德这是存心寒碜朗兹曼。维希时期,波伏瓦正在学校教书,曾签名承诺说自己不是犹太人——她的确不是,可是,她和萨特都有犹太朋友落难。从单个人的角度看,波伏瓦的举动顶多就是辜负了朋友,但法国的犹太人一车又一车地被抓起来,每一个坐视不管、只是撇清关系的法国个体都是有责任的。

 

桑德用“记忆代理人”这样的名词来讽刺朗兹曼,说他的电影迫使人们跟着他确立的选择标准,去回忆那些可以和应该回忆的,忽略那些不可以、不应该回忆的东西。在这一点上,可以看出知识分子究竟有多大的勇气:雷乃的《夜与雾》是在一个有更多的事实不宜言说的时代——五十年代拍的,但那个片子里有过法国宪兵的镜头,可到了《浩劫》却没有了。此外,《浩劫》也把犹太人钉在唯一受害者的宝座上,即便影片主要是在波兰摄制,片中死难的也全是犹太人,同等数量的波兰死者却只字未提。


他是幸存者访谈专业户


这些批评,朗兹曼躲不了。九个小时的时长,让影片所展示的东西留存在人脑中的印象牢不可破,同时也让没有展示的内容显得彻底不重要,甚至可以说,不存在了。尽管朗兹曼很厌恶商业味十足的《辛德勒名单》,但这两部片子却取得了同样的一个效果,那就是让犹太人垄断了“受难”的权利。

 

不过《浩劫》的伟大还是毋庸置疑的——有它总比没有好,朗兹曼哪怕只是出于个人野心,也做了正确的事情。他精力旺盛,凭着以行一份天职的自觉来寻求有为,把事情干得漂亮,目的并不是荣耀上帝(虽然他是犹太人),而是为了不断确认自己把生命的每分每秒都活到了极致。这里面有虚荣心的作用,有逞能的因素,但也能归结到一种特别真诚的人生哲学:生命这东西不能浪费,你无暇休息,一直在忙活,生命也就永远不会结束。



这跟他拍纪录片的理念也是一致的:虽说《浩劫》的主题是死,可是九个半小时,让人感觉影片拍尽了围绕着死的生者。所有留存的东西,有一线可能,就去打听,去寻找。在片子里,有的当事人不再说话,或者不会说话,镜头就对准脸,恶狠狠地放大,放大,放大。这种穷尽一切的热望,压过了悲悯、良心、责任感之类传统的说辞。

 

当年他流着泪剪完《浩劫》,心里是伤恸和自豪并存的——也许自豪更多一些:这么一件大事,我不做,谁能来做?现在我做完了,下一小时我该做什么?就在朗兹曼去世前不久,他的最后一部纪录片《四姊妹》正在法国公映,时长也达到了四个半小时,用的则是《浩劫》用剩下的料。不能浪费,浪费是对生命的犯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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